《沈家楨居士演講集》- 學佛緣由 (第二講:浮面的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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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佛緣由
第二講:浮面的我
親愛的朋友們:
一九三七年,我畢業於上海交通大學的電機工程系。同年,日本侵入中國,這也是我一生中生活極不安定的一段時期的開始。
一年後,中國政府派我去德國,和原在德國求學的三位工程師一同工作。我們的任務是籌備在中國興建一所製造電話的工廠。我負責採購必需的機器及工具,同時也擔任了與德國西門子公司聯絡的人。
在去德國之前,我已和居和如女士訂了婚。我急於想在任務完成之後回國結婚,所以不僅是因為我的國家正在抗戰,並急需一所電話工廠,也為了我私人的願望,我工作得非常努力,希望在一九三九年底,將所需要的設備購妥運出。
一九三九年八月,德國和蘇聯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。我那時住在柏林,這個德國首都的氣氛看得出日益緊張。八月三十一日,全市居民都分發了糧食配給券,許多高樓頂上紛紛架起高射砲。九月一日,德軍入侵波蘭。
在當天,我接到中國政府的急電,很簡單地訓令我自己決定今後行動。我考慮再三:雖然機器工具差不多都已訂購,但僅極少數交貨起運。如果我那時離開,我們的任務可說將完全失敗,因此我決定留下來。其他三位工程師因為局勢的關係,不能再繼續受訓,所以決定離開,先回國去。
那天下午,我送他們到柏林中央火車站和他們握別。我站在月台上,車開動了,一陣強烈的孤獨淒涼之感籠罩了我的全身。我佇立了很久,然後才搭高架電車回到我居住的西門子招待所。
那天晚上,尖銳的空襲警報聲把我驚醒,我馬上遵照著空襲規定,抓了一張氈子,跑去防空地下室。一到室內,可把我愕住了。所有已在防空室中的人都戴上了防毒面具,只有我沒有,我一想起如果這地方受到毒氣侵襲的話,我將是唯一死亡的人,全身就都僵直了。最後我勉強擠到離門口最遠的一個角落裡坐了下來,我感覺到許多眼睛在瞪著我,沒有一個人說話。
各位中間也許也有人有過類似的經驗,當一個人在生死關頭瀕臨絕望的情況下,腦筋會變得特別敏銳及不尋常的平靜,幼年時母親告訴我的話,全都湧上心頭,我懇切的唸著觀世音菩薩。
我自問,如果毒氣來襲,我會怎麼樣呢?忽然,我的老問題又在腦際出現了。誰是那使用身體上各種工具的主人呀?他在那裡呢?假如毒氣毀壞了我的大腦、神經系統、心臟和整個身體──這些都是我的工具,對使用這些工具的主人,將會怎樣?毒氣也會把主人毀滅嗎?這個主人究竟是誰?他在那裡呢?
於是我想起佛陀在《楞嚴經》裡說的話。我開始懷疑:也許這多年來我追尋的主人翁,並不是真正的主人,而只是一個虛幻的感覺。假使肉體被毒氣毀了,這虛幻的主人也就完了。但是,假使是這樣的話,那麼佛陀所說的真主人又在那裡呢?
在隨時可受毒氣侵龔的逼切威脅下,我非常急於想找到答案,可是我並沒有找到。
我說得太快了,請各位原諒。我應該向各位交代清楚:《楞嚴經》裡說了些什麼,為什麼那些話會引發我的深思。
《楞嚴經》裡載有一段佛陀和他的弟子阿難(Ānanda)間的對話。我對經文的瞭解是:佛陀要阿難找出這能看見佛陀、聽佛陀講話、為佛陀的教示所吸引的主人翁在那裡?
阿難對佛陀的問題,提出了七種不同的答案。他想確定那看佛、聽佛及服膺佛陀教示的主人翁究竟在身體的那裡?但事實卻不簡單,他說這主人在身內、身外、眼底等七處地方,但七次都被佛陀以合理的解釋推翻了。
阿難於是大感迷惑與沮喪,做佛弟子的重要意義,是在求了解實相與本性。現在看來,阿難的追尋是完全落空。於是他懇求佛陀給他明白的指引。
在這一段經文裡,最重要的一個字是「心」字,這裡的「心」並不指人體內的肉團心,它的意義比較接近於「他贏得了她的芳心」的「心」;在英文裡有時譯成Mind。在此處,也許將「心」作「主人」解,更容易明白。
佛陀說:眾生因為對此「心」或「主人」認識不清,所以產生了種種的問題。他說:就像蒸沙不能成飯一樣,眾生若不明瞭兩項基本真理,就不可能從痛苦中得解脫。
佛陀的開示,可以說與阿難原先所瞭解的完全不同,也使我體會到也許有更深一層的「我」,那才是我所要追尋的「主人」。佛陀的話很簡潔,但對我講,是精奧難懂。現在我先抄錄《楞嚴經》中佛陀所說的兩項基本真理,然後再試用淺近的文字,加以意釋。
佛陀說:
一者、無始生死根本,則汝今者與諸眾生用攀緣心為自性者。
二者、無始菩提涅槃元清淨體,則汝今者識精元明,能生緒緣,緣所遺者。
佛陀接著又說:
由諸眾生遺此本明,雖終日行而不自覺,枉入諸趣。
現在照我的瞭解,用淺近的語句,再將它解釋如下:佛陀是在對阿難說,眾生因不了解兩項基本真理,錯亂修習,所以總不能成就。這兩項基本真理是:
第一、你(指阿難)及眾生都將那遇相(色聲香味觸)即執取、起念即攀著的心,認為是自己的我,這是基本錯誤的觀念,這個觀念也是你們無始(一直來)生死流轉、輪迴不已的根源。
第二、你們的真正本性,是無始以來本來清淨明澈,圓覺永恆,其中原無生死。即在這明淨的本性中,顯現出一切現象,包括你們的身體及精神活動與宇宙萬物。可是因為眾生念念執著(攀)這些宇宙間的現象思想(緣),產生了各種煩惱業力。你們的本性雖然存在,但為煩惱業力所障蔽。
因為煩惱業力的遮蔽,眾生就不自覺本性的存在及明淨,反而妄生生死及各種相對的觀念,造成流轉六道輪迴受苦的幻境。
我在前面說過,佛陀這一番話,言簡意賅,甚深難懂。雖然遠在一九三九年,我就已將這兩條經文記在心上,可是在當時,祇能說對第一條真理稍稍有些體會。
第一條真理中最重要的一個名詞,就是攀緣心。在這裡的所謂「緣」,乃是指心識的一切對象。這不僅包括眼所見、耳所聞、鼻所嗅、舌所嚐、身所觸及的一切物象,也包括觀念、知識和意見。換言之,凡是心識所察覺和思維的對象,都包括在內。這對象可以是外境中的任何事物,也可以是內心中的思想活動,「攀」就是對於這些對象的執著、抓緊,或受對象的纏縛。所以,攀緣心者,指經常攀著這個緣或那個緣,而認緣為實有,產生種種喜怒哀樂的心理狀態。
為了對這番話有進一步的了解,我們不妨以當前的情形作一比方。現在我們同處一堂。我以我的攀緣心,透過我的眼睛認識各位,透過我的口和舌向各位講話;各位則以你們的攀緣心,透過你們的耳朵,聽我的講詞;我們大家的攀緣心,也透過各人的體膚,察覺到室內不冷不熱的氣溫;也是我們的攀緣心,使我們了解這是一次有關佛教的講演。
那麼,這個叫做攀緣心的,究竟是什麼呢?豈不即是我們從小就叫做的「我」或「自己」嗎?拿上面所舉的例子來說,我們平常總說:「我看見」、「我講話」、「我聽到」、「我覺得」、「我了解」。但是在《楞嚴經》中佛陀告誡阿難:你錯了,這些都是攀緣心,不是你的真我!
佛陀的講法是極重要而富於挑逗性的,因為它和我們平時的想法習慣完全相反,這樣的一種觀點是我們所從來沒有考慮到的。
把佛陀所說的話再簡化一點,就成為:這個我們一向堅固執取不捨及愛著的「我」,並不是我們的「真我」,而僅僅是一個不斷地攀著各種內外諸緣的心理現象。這些對象(緣),不管它是物質、聲音、思想或其他種種,都是時刻不停地在變化,所以攀著這些對象的心,也是時刻不停地在變。因為它是在變的、虛浮的、無常的,並不永久存在,也就不是實有(真實)的了。
這就是一九三九年那一天晚上,我躲在防空室的一個角落裡所體會到的結論。我恍然那天所發生的一切──德軍入侵波蘭、我收到政府的電報、一個艱難的抉擇、車站送別及防空室裡的恐懼──都是我的攀緣心在用事。這個攀緣心時刻在變。而且,如果我的身體被毒氣所毀,一切物象俱歸消失時,這使用全身器官與物象接觸的攀緣心,也將隨之消滅。那麼,難道我追尋多年的主人並非真正的我,而只是攀緣心?假定這種想法是對的話,真正的我究竟在那裡呢?是不是真正的我也同樣地使用這些身體上的各種工具呢?
我正沉潛於思索這問題的時候,忽然發覺室內的人在開始行動。防空室門已開。我聽見有人在說,這個並不是真的空襲,而是防空演習。好像一塊重石突然從頭頂卸下,也好像是攀緣心不願讓我發現它究竟是什麼的祕密一樣,我當時那股想發現真我的勁兒,在匆匆隨著大家走出防空室時,消失得無影無跡!
幾年後,我由德國回到中國,在上海結婚,去昆明,建立電話工廠,以及我們第一個孩子的誕生,緊張忙碌的戰時生活,使我不但沒有機會研究佛陀在《楞嚴經》裡所說的第二個真理,連我在柏林防空室中所體會到的攀緣心,也幾乎忘記了!
一九四三年,第二次世界大戰方酣,政府派我去印度購買急需的儀器及工具。回國的時候,我搭乘一架雙引擎螺旋槳式的貨機,機艙內並無氣壓調節設備,升高不能超過一萬呎,而喜瑪拉雅山卻在二萬呎以上,所以飛機只能沿著峽谷在兩山之間飛行。那天,氣候十分惡劣,不但窗外一片迷茫,更令人驚心動魄的是那所謂「空跌」。在現代的航空旅行中已很少遇到這種情形,各位也許沒有這種經驗。所謂「空跌」者,是在氣流激變中,飛機可以突然驟降幾百呎。在我所乘的貨機中,沒有座椅及安全帶,我們坐在兩排靠窗的長凳上。「空跌」時將會被拋起碰頂,很是危險。機長命令我們把自己綁在長凳上,這樣子可很不雅觀。
駕駛員為了避免撞山,儘量將飛機飛高,高空空氣稀薄,坐在我旁邊的一位胖子,已經在用氧氣罩了,我也必須不斷地深呼吸,以保持頭腦清醒。機中大約有二十位乘客,可不敢去望他們的臉色。
航程的目的地是中國的昆明,我們已經較預定到達的時間晚了一個多小時了。我知道內子會在機場等我,當時的報告是濃雲緊壓昆明,昆明機場並無盲目自動降落的設備。我清楚地可以感覺到她焦急憂慮的心情。突然一陣恐懼之感籠罩了我──我想起內子一個年輕女性,在這中國遼遠的邊城,她的父母親戚都遠在五千哩外淪陷在日本軍隊手中的上海,如果我這飛機失事,她將怎麼辦呢?
這一個深刻可怖的憂懼,像一把利刃一樣,突然插進我的身心。我的腦筋變得特別平靜也非常敏銳,從我走出柏林防空室以後一直沒有想起的念頭,忽然從我的心中跳了出來──攀緣心!我忽然領會這是攀緣心在發愁、在焦急、在覺察到這次飛行的危險,也是這個攀緣心在怕死!以前我總以為是我在發愁,我在焦急,我在覺察危險,也是我在恐懼死亡的來臨,但是佛陀不是說過嗎?不,你錯了,這不是你的真我!
那次經驗使我深信攀緣心與真的我不同。從那以後,我把這個由攀緣心所造成的「我」的觀念,叫做「浮面的我」。這「浮面的我」是時時跟著它所攀著的內外諸緣在變的,是無常的,也是非實有的。因此,這浮面的我只是看起來像是使用身體工具的主人。
那麼,真我是什麼呢?我到底有沒有一個真我呢?我開始領會佛所說的第二條真理了。我現在將這條真理的經文再複述一篇,以結束今天的講詞。
二者、無始菩提涅槃元清淨體,則汝今者識精元明,能生諸緣,緣所遺者。
我開始發現一道曙光:我的問題的答案,也許就在這第二條真理之中。但是我如何去發掘它呢?
我將在下一講中,設法表達我對本性的了解。
謝謝各位的耐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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